咸鱼一条。

【日黑】1992年的疯狂夏夜

一名学生在1992年某个夏季的夜晚,被卷入继国缘一教授家族的恐怖秘密的故事。(有部分克苏鲁神话元素



1991年夏季,我顺利通过修士考试进入筑波大学隶属人文学类的考古学·民俗学系,并在第二个夏季假期有幸得到导师继国教授的邀请,到他们家族的古宅参观藏书和文物。继国教授为人和善,不过不知为何在系里有个古怪的名声,说是跟着他做学术不出两年就会精神失常;还有传言说继国家族是东方的海明威家族,背负着莫名的诅咒——所以他任教多年,从他手下毕业的学生只有寥寥几人。

 

我搭乘教授的老旧越野车与他沿着国道一路北上。一上车我就闻到一大股难以言喻的腥味,教授说他在后备箱放了些饲养海洋鱼类用的容器和药品。好在我闻了几个小时就习惯了。两天后我们进了山区,除了老旧的木质电线杆和偶尔掠过的自助加油点以外,逐渐没有了人类活动的迹象。夏季的山林间阴冷异常,疯长的树叶和藤蔓密密层层地压在头顶,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令人心烦意乱。教授看我望着窗外叹气,腾出一只手从储物盒里拣了一张标着80s字样的光碟放入车载CD中。我心生感激。这些歌显然是教授专门为我们这些80年代的年轻人准备的。

 

黄昏降临时山林间更加阴沉黑暗,远光灯只能照亮极其有限的范围。我逐渐意识到我周围存在某种难以解释又违反常识的怪异现象,一时被强烈的违和感攫住而坐立不安。继国教授告诉我不用恐慌,他家乡的这片山林至今还没有过野兽夜间伤人的新闻。这解释却让我更加不安,心脏在胸膛里闹腾得难过,只能请教授关上CD。不久我就明白了刚刚那种违和感的来源——太安静了。夏季的野外,尤其是这样的山林,怎么连一点蚊虫的声响都没有?整个林子像是死过去一样无声无息。

 

“不过,这林子里前几年是来了点怪东西。它们来了之后,丛林里的生物就不敢夜间出行了。”教授递给我一片口香糖。“我喜欢夜间行车,也多半是因为它们在。图个清静。”

 

“是入侵物种吗?”我实在不明白什么生物可以如此所向披靡。

 

“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去问问古生物学家,就当个乐子听,不必深究。”

 

正闲聊时,我看到车灯下的光柱下掠过一个人影。 “有人——”我惊呼一声,可是来不及了、“砰”地一声闷响,车子结结实实撞上了什么东西,又颠簸了一下,像是前轮从上面轧过去了。刺鼻的浓腥味从半开的窗户外面涌进来,我听到越野车的底盘传来指甲抓挠硬物的刺耳声音和口齿模糊的呻吟声,那呻吟声却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又是一个过马路不看车的。”教授皱起眉头下车检查,叮嘱我不要贸然下车。

 

我坐在车里百无聊赖,捡起刚刚在撞击中从后视镜上掉下来的桃木挂坠细看。那是个精致的镂空小盒子,被刚刚的撞击摔开了。里面镶着一张照片,是教授和他兄弟年轻时的合照。我确实听学长说过,从前继国家的两位学者都是民俗学界的重要人物,只是哥哥不知为何提前退休了,当时学生们都十分惋惜。照片里教授没什么表情,他哥哥朝镜头温和地笑,两个人都是学生打扮,一脸的孩子气。

 

窗外骤然拔高的尖啸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往窗外看,只看见教授手持工兵铲稳而狠地挥向碾在车轮下的活物。连续猛击数次后那东西不再动弹,他把黏糊糊的尸块铲到路边,在草叶上擦了擦沾上血污的铲刃。回到车里他平静地告诉我那东西不是人类,刚刚被撞断了腿,活不成了,不如提早送它上路。

 

我不敢接话,沉默着行了一段路,直到远远看见林间透出一点暖黄色的灯光。教授突然转头向我一笑:“就那么喜欢那个小玩意吗?一路上你都攥在手里。”

 

我才意识到我还攥着那挂坠和合照,连忙道歉。他说没关系。“我哥哥身体不好,提前退休后一直住在老宅子里。你如果对少数族裔民俗与海洋崇拜方面的知识好奇的话,可以跟他谈谈。”

 

我们抵达建在林间高地上的老宅时是晚上八点。老宅里没有灯光,只有挂在门廊下的一盏灯发出点暖黄的光。“哥哥肯定又在书房里呆着。”教授按了两下车喇叭。过一会儿,一楼客厅的灯开了。我却不甚关心老宅的灯光问题,院子里那团血淋淋的肉块已经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教授,那是什么?”我指着它问。

 

教授往污糟不堪的院子里看了一眼,脸色阴沉下来。

 

从车库里出来后教授仔细检查了院子里的狼藉。泥泞的地上留下许多巨大的鸭蹼状脚印,从数量和分布看,这未知的生物曾经倾巢而出将老宅团团围住。凌乱的脚印中心横卧着一具健壮猎犬的尸体,还没凉透,毛发间有些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口。教授掰开猎犬的嘴,从齿间拔出一片银白色的半圆形薄片,像是某种大型鱼类的鳞片。他摇摇头,把犬尸收拾一下搬到路边,用草叶树枝简单掩盖了一下,转身招呼我:“别细看了。进来吧,那东西还没走远。看来今晚有点麻烦了。”

 

我不敢停留,赶紧随他进了门。

 

这个老宅子大约是四代以内建起的,装潢风格受欧洲的影响非常明显。一楼的会客室与餐厅相连,清一色古旧的红木桌椅,餐厅里有个砖砌壁炉和铜质吊灯。我们在会客室的茶几前落座。门边站着一名肤色苍白的女佣,用忧郁的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扫了一通,接过我们的行李和外衣。教授让女佣带我去客房,告诉我收拾好后去书房找他。即将与民俗学的两位巨擘共处一室使我非常紧张,在客房里对着镜子整理了许久头发和着装,才踏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去书房。书房的门半掩着,我敲了敲门就推门进去。

 

“这位是…缘一的学生吧?你好。”坐在书桌后的——看来是教授的哥哥——朝我伸出右手。我急忙过去与他握手,连连说久仰大名,这时才发现他身形僵硬地倚在轮椅上,膝上搭着薄毯。我与他寒暄了两句。他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得了重感冒,说话时鼻音很重,口齿不清,我必须俯身倾耳才能勉强听懂。教授过去捏了捏他哥哥肩头的衣服,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说您怎么又感冒了,穿的也不少啊,要不要带您下楼去壁炉那里烤烤火。他摇摇头说没关系,难受一会儿就好了。

 

我看着两位前辈,总觉得刚刚在林间行车时那种违背常识的违和感又来了。继国教授的哥哥不知为何看起来比继国教授本人要年轻许多,甚至与那老照片里的相貌没什么差别。乍看上去确实年轻英俊,肤色却透着缠绵病榻许久才有的惨白,神情和动作也有些不自然,整个人看不到什么生气。尤其是那双盲人一样灰白色的眼睛,像两个吞噬光线的洞窟。我悄悄看了他几眼后,教授把我拉到一边说,哥哥几年前走访时出了意外,伤到了脊柱,许多神经受了影响,成了现在这样。他不能过度劳累,所以……说到一半教授突然抄起桌上的煤油灯朝书房的窗口砸过去。我大骇,看到窗外有个影子被这动静一惊吓,摔下去了。

 

“没什么,别往外看。”他说,“我回来了,他们应该一段时间不敢再觊觎哥哥了。”

 

我看了一眼仍坐在桌前的继国先生。他正捧着一本牛皮封面的书看,对刚刚的骚乱充耳不闻。我很害怕继国先生的病态——不如说害怕这老宅子里的一切——可出于后辈拜谒前辈的礼貌,还是凑过去请教了一些关于我的研究课题的问题。继国先生耐心地给我逐条解答。我能听出他在受伤前一定极受学生欢迎,语气温和可亲,解答的内容旁征博引又极有趣味,甚至一时间驱散了我的恐惧。“我真想做您的学生。”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立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教授就在旁边看着。

 

“哥哥,我的学生看来更喜欢您呢。”教授没有介意,走过来亲昵地揉了揉继国先生的头发,继国先生侧过头躲开了。教授笑着更用力地揉了两下,说哥哥该累了,你在书房里自己转转,可以随便翻阅,只是不要动最下面一层的东西。然后推着继国先生出门去隔壁的主卧了。

 

占据整整两面墙的书架散发着纸张的气味和淡淡的霉味,倒没落什么灰尘,看来继国先生每日都有打扫。我一排排看过去,书脊上关键词大多是民歌注解、民俗考据、地方宗教,还有几层专门放着古生物学、地质学、神秘学、海洋、天文、历史、外语等方面的书籍,有些只有薄薄一小本,有些则卷帙浩繁。

 

翻阅了一个时辰后我渐渐无心再看书,蹲下来仔细端详书架的最下层。这一层像是被刻意忽略似的,沾满灰尘和蛛网。我全然忘记了教授刚刚对我的劝诫,连着抽出了最下层的几本书随手一翻,竟都是纸壳制作的书本模型。

 

好奇心确实是世上最邪恶最危险的事物。即使觉得不妥,我还是把那一整层的书本模型都抽出来,果然看到有几本书的背后隐着一个凹槽,里面有什么在闪烁着微光。我把那东西拿出来细看,是一顶造型怪异的纯金冠冕,上面蚀刻着一些形态怪异的鱼类、蛙类和扭曲成漩涡状的水波纹。我在自己头上试了试,觉得这东西只是个手工艺品,因为这冠冕的形状绝不是给人类的头颅设计的。

 

正当我要摘下它放回书架里时,窗外炸响一声极为骇人的尖啸,接着“砰”地一声,有什么重重撞在了窗户上——天啊——我捂紧了嘴,还是不可抑制地尖叫出声,怎样邪妄的造物之手才能使这样渎神的生物诞生于世!那张紧贴在玻璃上的大脸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五官,凸出在眼眶外的灰白色鱼眼以可怕的集中力紧盯着我手中的纯金冠冕,厚而狭长的嘴唇里不断溢出泡沫,顺着玻璃流下来;更令我惊骇欲死的是这东西的脖颈,上面生长着一张一翕的三对鱼鳃!我拾起手边的书向窗户丢去,可那东西根本不怕我,反而更加暴怒,张开鸭蹼似的双手,将尖锐的指甲楔进窗框里,用扁平椭圆、生满鱼鳞的脑袋不断撞击着玻璃,颇有破窗而入的架势——“救命——”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只知呼救。

 

身后有人开门进来。那怪物瞬间偃旗息鼓,伏在布满裂痕的窗上不再动弹。我惊魂未定地扶着书架起身,门口的却是继国先生。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窗上那东西立刻沿着墙爬下去,窜进草丛里。

 

“…吓到了吗?真抱歉,让你卷进继国家的家事里…没关系,它们不会伤害你…你是从哪儿找到那顶金冠的?…那东西很危险…请交给我吧。”

 

继国先生的感冒像是更重了,说话时咬字非常吃力。但我听得眼圈发热,几乎要抱着继国先生大哭——林间的深夜,被怪物环伺的古宅,古怪的继国家族,在这种境地下,有什么还能比这种安全感更重要呢?继国教授僵硬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接过我手中的金冠,然后告诉我,晚上最好待在客房里,不要对外面的动静感到好奇。

 

我应允着,正准备回客房去,继国先生在后面叫住了我。

 

“孩子…能帮我个忙吗?…缘一回来时,应该会把贴身带着的一串钥匙…挂在一楼门后…里面有一支黄铜钥匙。我腿脚不便,下不了楼…所以麻烦你…把它带过来。”

 

“好。”

 

“听着…别让缘一知道…钥匙的事…他现在在地下室,你快去快回。”

 

我不知道为什么钥匙的事要瞒着教授。但我对继国先生又是敬又是怕,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他。刚把钥匙塞进口袋里,教授就从地下室回来,端着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火铳。乌木枪托和铁质枪管上都被细细上了油,渍出黑沉沉的冷光。

 

“不是在书房看书吗?怎么下来了?”

 

“教授…我、我是想去餐厅找点吃的。”我紧张地解释,渗出冷汗的手在兜里把钥匙攥得死紧。

 

“啊,光忙着晚上的事了。”教授看了看餐厅的挂钟,吩咐女佣把备好的晚饭端上来。“你先在餐厅稍等。我带哥哥下来。”

 

我坐在红木餐桌前,看着女佣卷起桌上深绿色带暗金刺绣的桌旗,摆上三幅银质刀叉,端上三小碟冷盘。莹白的瓷盘里堆着一簇散发出腥甜气味的海草,那气味让我联想起书房窗外的怪物和被教授碾在车轮下的尸体。教授横抱着继国先生下楼,把他放置在一把垫了软垫的扶手椅上。继国先生任由教授摆布,像一个制作精良的人偶,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

 

“你先吃吧,我们这里没什么规矩。”教授的注意力都在继国先生身上。那盘海草的气味实在让我难以下咽,我悄悄去厨房找女佣要了些姜醋,回来时正看见教授捧着一碟海草一点点喂给继国先生。继国先生似乎很喜欢海草的味道,于是教授把自己那碟也喂给了他。冷盘撤下后女佣端上了三份奶白色的浓稠鱼汤,放了很多去腥的罗勒和芫荽,尝不出是什么鱼熬成的,不过味道不赖。继国先生有些吞咽困难的症状,教授一勺一勺喂得极慢,不时用餐巾帮他揩嘴角溢出的鱼汤。我看得心疼,不敢想象他们在这些年因为这个残破的身体吃过多少苦。

 

主菜是炙烤鱼肉搭配迷迭香和黑胡椒。我尝了两口,依旧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鱼肉,只能尝出深海鱼的腥甜和很重的香料味。教授切下一小块递到继国先生嘴边,继国先生看了一眼,扭过头去做出拒绝的姿态。教授很有耐心地举着那块鱼肉凑在继国先生紧闭的唇边,僵持了片刻,教授轻笑了一声:“哥哥,以前把它放在汤里菜里时您都吃下去那么多了,怎么单独拿出来您就不愿意吃了呢?”

 

继国先生僵硬地扭着头,胸腹起伏了两下,身子向前一倾像是要呕吐。教授摇头叹息,用薄毯把微微颤抖着的继国先生裹起来,抱回楼上去了。

 

我不安地一个人把盘子里的鱼吃完,女佣给我端上饭后甜点,是一份加了时令水果的鱼冻。但我没心情吃,坐在桌前等教授回来。教授下楼时面带歉意,让我不要在意刚才的情况,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就草草结束了晚饭,教授再三叮嘱我回房间后锁好门,仍旧回地下室去了。我等教授下楼梯的声音彻底消失,才赶回楼上。

 

继国先生坐在主卧的窗前,斜靠在轮椅里,看上去有些精神萎靡。看到我进屋,他坐直了身子朝我温和地一笑。“抱歉…我这个身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我知道您也很辛苦。”我掏出黄铜钥匙,“这是您让我带来的钥匙。”

 

“好孩子…如果我没变成现在这样,真希望你做我的学生…现在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他抓住盖在腿上的薄毯慢慢提起来,露出被法兰绒睡衣和棉袜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腿和双脚。脚踝上赫然扣着一副亮闪闪的脚镣。

 

过度震惊让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我用钥匙解开脚镣,呆呆地看着继国先生朝我点点头,把薄毯重新盖好。“你该休息了…回房间锁好门…好好睡一觉吧。”

 

我回到客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确认门锁好后和衣躺下,用被子蒙住头胆战心惊地听外面的动静。晚上会发生什么?门外有什么危险的事物存在?那半人半鱼的生物还会出现吗?愈是等待就愈是心焦.时间像是被无限地拉长,壁挂钟走秒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响亮,正如我在颤抖中不断喀喀作响的牙齿。此时我甚至期盼窗户外面有些什么响动,总比这磨人的寂静要好。

 

离午夜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我听见教授在一楼拖拽重物的声响,听声音像是些沉重的木箱。可惜这声音持续了五分钟就消失了,我又被扔进寂静的、未知的、逼人发疯的黑暗中…我抓紧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干涩得像塞满棉絮,直到在午夜爆开的枪响让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尖叫出来。

 

随着这声巨响而响起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窸窸窣窣声,很快整栋宅子都被粗野的呼吸声、黏液滴落的声音、凌乱的蹦跳声和响亮的蟾蜍鸣叫声包围了。我用枕头紧紧捂住耳朵,可这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让它们进来!我紧闭双眼拼命祈祷。

 

外面的骚乱声此起彼伏,其中夹杂着教授装填火药时铁钎碰撞枪管的声音和击发火药的巨响。大约半小时后窗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战战兢兢地伏在窗边看,教授正稳稳地站在一楼的大门外,咬着一支香烟,冷静地用铁钎细细压实枪管里的弹药。他的脚边堆满黑火药和银质子弹,衣服上浸满深绿色的血液。腥气扑鼻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倒了几十只半人半鱼的怪物。剩下的怪物被他镇住,远远地绕着他踱步,不敢再靠近。他又往院子里和屋顶上放了几枪,把余下的怪物也彻底驱散了,才用袖子拭去枪管上溅的血,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下休息。

 

我在窗下瘫坐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看来这个疯狂的夜晚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一切如同噩梦一场,等到明早太阳升起,我就能回到平静、有序的文明社会中去,将这片盘踞着怪异生物的山林和笼罩着阴翳的老宅抛之脑后……我脱下外衣挂在门后,准备上床睡个好觉。

 

门把手“咔哒”一声轻响,鬼鬼祟祟地转了半圈。

 

我进屋时已经把门锁死了,所以外面试图开门的人没有得逞。我又吓出一身冷汗,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啪嗒。啪嗒。我听到黏液拉着丝滴在地板上的声音。门缝下面不知何时已经渗进一小滩半透明的黏液,腥臭扑鼻。看来那东西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或许我在窗边关注一楼的激战时,它正在耐心地试着打开我的房门。现在它甚至还在锲而不舍地转动门把手,一连串咔哒声让我毛骨悚然。

 

我紧贴在墙上不敢动弹,直到听到继国先生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别吓唬这孩子…他和我们无关…” 

 

“抱歉…大人…我这就走……”

 

“外面怎么样了…?”

 

我听到一连串令人作呕的声音在互相对话。那是由气泡、黏液和黏膜震动组成的怪异声音,听起来像是巨型蟾蜍的鸣叫。它们在努力地用不属于人类的发声器官模仿人类的语言,听起来恶心恐怖透顶。

 

“继国老爷还在前门守着…”女佣的声音让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刚有人…已经下楼把后门打开了…我们从那里出去…”

 

“大人…您还要留下些什么…跟您的兄弟道别吗?”

 

“……不用了。”

 

我又一次忘记了继国先生和教授对我的告诫,伏在门缝上往外看。在看到门外景象后的整整一个小时里我都处于意识混乱的状态,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只剩下一些凌乱破碎的记忆。而就连这些记忆的碎片我也不愿承认——我宁愿它们只是我神志不清时产生的可怕幻觉。

 

我看见二楼狭窄的走廊里黑压压地挤满了半人半鱼的怪物——其中有一位穿着女佣的长裙——以极度虔诚的姿态伏在继国先生的脚边。继国先生没有坐在轮椅上。他俯视着脚下的鱼人,以脱下手套般的优雅动作慢慢揭去手上的皮肤,露出覆满纤细的银白色鱼鳞的双手,在灯光下张开手指,细细端详指间半透明的蹼,苍白的薄膜里隐隐透着深绿色的血丝。我一阵作呕,脑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我再看下去会目睹更可怕的场面。可那时的我像是被恶灵附了身一样移不开目光,喉间不自觉地发出紧张的促喘。

 

我看到继国先生用尖锐的指甲刺进脖颈处的苍白皮肤,绕着脖颈划了一圈,慢慢把脖颈、脸颊的皮肤连同头发一起剥下来——这下我看清了,那其实一个逼真的胶皮头套——然后伸展一下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快的叹息。走廊摇曳的灯影下,继国先生的脸颊和眼角覆着薄薄的细白鱼鳞,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使那张脸有种鲛人一般怪异邪恶的美感。

 

“重归…拉莱耶的荣光…”

 

继国先生以庄重的姿态举起纯金冠冕。鱼人们默契地膝行着给他让开一条路,然后跟随着他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下楼去。

 

我急忙推开窗户想喊门廊下的教授过来,可门廊下已经没有人了。随后我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这一枪是在室内打响的,我甚至能闻到刺鼻的火药味。我从行李里摸出一把折叠刀,战战兢兢地避在一楼楼梯转角处,看外面的情况。

 

教授手中的火铳冒出一团白烟,黑洞洞的枪口正指向离继国先生两步远处的地面。

 

“哥哥。”教授调转枪口,开始给火铳填充火药和子弹。“我给您三十秒。等我装填好这发子弹,您如果还是决定离开的话,下一枪我就要对准您身边那些恶心的东西了。”

 

鱼人们愤怒起来,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我隐隐担心——室内空间狭小,这三十秒的时间足够他们扑过去把利爪楔进教授的喉咙。但继国先生张开双臂把它们拦在身后。

 

“…放我们走。”

 

“祖父和父亲做了拉莱耶的祭司后已经彻底变成怪物了。我不允许您重蹈覆辙。”教授端起枪来。被他的枪口瞄准的鱼人吓得一激灵,立刻缩到继国先生的背后。“您已经逃跑过五次了,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宁愿变成那样…也好过…被你长年累月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是为了救您。我这几十年来,一直在研究为何继国家族会厄运缠身。哥哥,您知道吗?我们上个世纪的某位祖先与这些鱼人通过婚,我们…都是人类和远古生物的混血儿…”

 

继国先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抬手触碰自己眼角呈扇形在脸颊上铺展开的鳞片。

 

“…这就是为什么继国家的人三十岁以后都会慢慢变成怪物,心智也慢慢被侵蚀…哥哥,请您醒过来吧,我实在是…不能失去您…您知道吗,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您已经完全变成那种模样…”

 

我从未见过教授这样悲伤恐惧的神情。他的手里仍然端着火铳,但他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

 

“为什么…”继国先生喃喃自语,低头看自己生满鳞片、指间长出薄膜的手掌,抚摸自己脸颊上的细鳞,扯着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哥哥…”

 

“为什么是我?”继国先生的手指骤然弓起,锋利的指甲在脸颊上深深划出五道血痕。“为什么是继国家?”银白色的鳞片混着血液四散飞溅。脸上的鳞片很快就被生生剥下,他痛得咧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的扭曲表情,泪水混着血水将脖颈处的鳞片渍得闪闪发亮。他开始粗暴地用指甲刮下手背上的鳞片。手背上的鳞片不比脸上的那些轻薄细软,刮不下来,于是他一片片扯下它们,每扯下一片就哆嗦一阵,很快手背上就血肉模糊。

 

“够了,哥哥。”教授上前要阻止继国先生继续伤害自己。继国先生后退两步,伸手抄起餐桌上的玻璃花瓶在桌角磕碎,用碎片锋锐的边缘抵住自己的脖颈。

 

“放我们走…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我不知道继国家的厄运…为什么没有降临在你身上…可我本来也应该…有你这样的人生…”

 

深绿色的血液从脖颈处鳞片的缝隙里渗出,染透了胸口的衣服。“哥哥、哥哥,您先把那个放下…”教授盯着继国先生手中的玻璃碎片,神情紧张到极点。

 

“放下枪。把后门打开。”

 

“哥哥…”

 

继国先生冷笑着。“我给你三十秒的考虑时间。”

 

“……”

 

后门打开了。鱼人们从后门涌出,走进夜间黑暗的森林。看到鱼人们都离开后,继国先生把玻璃碎片抵在颈动脉的位置,慢慢倒退着走出去。

 

“哥哥…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继国先生跨出门槛的时候,教授低着头嗫嚅着。

 

继国先生的神情柔和下来,用没有长出鳞片的柔软掌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教授的脸颊。“如果…来世能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我很乐意继续做你的哥哥…或许做你的弟弟也行。”

 

“我走了…拉莱耶才是…我的归宿…”

 

继国先生蹒跚着走过后院暖黄色的灯光,踏进森林的黑暗中,很快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教授坐在门槛上往森林中望了许久。我实在不忍,陪他在门槛上沉默地坐了一夜,看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暗红的火光明明灭灭闪烁到了天明。

 

天亮后教授送我回家,一路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送我回家后的第二天就彻底失联了,电话、书信都不回应。我在家休息了半个月才把这个疯狂的夏夜彻底赶出我的梦境。新学期开始后两个月我终于在学校见到了教授,他好像已经从阴影中恢复过来,说话行事都如往常一样,甚至笑的时候比以往更多了。我想,他大概已经接受了继国先生归于拉莱耶古城的事实了吧。

 

受那个夏夜的影响,我把研究课题改成了少数族裔民俗与海洋崇拜方向,与继国先生过去研究的方向相同,希望能一窥拉莱耶远古生物和古老宗教的真面目,同时也能给教授一些慰藉。教授大大赞扬了我的决定,因为这课题自继国先生退休后已经许久无人问津了。于是第二年夏季假期,我和教授又回到那座老宅,准备带一些藏书文物回学校。

 

继国教授的越野车里还是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腥味。好在这回一路上十分平静,夜间行车时也能听见森林中应当有的蚊虫声了。院子里拴着几条健壮的猎犬,见到生人高声吠叫着跃跃欲扑,教授“嘘”了一声,它们就伏在地上不敢动了。

 

进门时那名肤色苍白的女佣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她…她是…”我指着她小声问教授。

 

“啊。她是我十年前在沿海地区调查时捡回来养大的,身上有拉莱耶鱼人的血统,所以生下来不久就被亲人遗弃了。”教授脱下大衣交给她。“她是个好姑娘,愿意一直帮我照看着哥哥。”

 

我们回到二楼的书房,教授指导我选了些和我的课题相关的书籍文献,细细打包好搬到后备箱里。我注意到书房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教授解释说当时他守在前门时,继国先生就是从这里把鱼人放进来的。好在女佣悄悄从鱼人的队伍里溜出来给他报了信,不然他就要糊里糊涂地永远失去他哥哥了。我不想对那一夜的经历刨根问底,就岔开了话题。聊到深夜,我们就各自回房间睡下了。

 

凌晨我因口渴而醒来,想下楼去厨房接杯水喝。经过客厅时,我听到一串激烈的水声,类似鱼类的尾巴搅动水面的声音。这声音中又混杂着急促的喘息、压抑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呻吟。

 

我循着声音走进地下室,然后在五分钟后尖叫着逃离了这个埋藏了继国家族一切肮脏、疯狂的秘密的房间。随后女佣把我软禁在客房里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时教授找我谈了话。最终我决定放弃前一年的研究进度,把专业转到考古学,并把这一晚我看见的一切吞进肚子里,直到死亡把我的记忆连同这个秘密一起烧成灰烬。

 

我又看见了继国先生——在地下室中央的巨型玻璃水箱里,不着片缕地被教授紧紧抱在怀中,覆盖全身的银色鳞片如同海面上粼粼的月光,在水下流转着柔美的光泽。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随着教授的动作激烈地叮当作响,混杂着不时响起的水声和破碎的哭声,在地下室里撼人心魄地回响。

 

“我…我是…拉莱耶的大祭司…你不能…”

 

教授笑了,从水箱旁的储物架上拿起金冠戴在继国先生头上,然后轻轻咬住继国先生的后颈。“您所庇佑的子民们都在这里,哥哥。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守着您。”

 

围绕着水箱的是数十台发出嗡鸣声的冰柜。我躲在门口瞟了一眼离门最近的冰柜,立刻感到胃里一阵翻腾。那里面分明是被细细切割好的鱼人的肉块,整整齐齐地码在冰柜里,看上去像极了晚餐时盘子里的那块炙烤鱼肉。

 

“缘一…缘一…放开我…”

 

“我如果放开哥哥,哥哥会再逃跑吗?”

 

继国先生颤抖了一阵,失神地仰在教授肩上张口喘息。于是教授拧过继国先生的下巴,亲吻他苍白的嘴唇。

 

“哥哥,请您记住,这里才是您的拉莱耶。”


END.


(不如改名叫小鲤鱼严胜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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